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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年12月15日 22:52:20 来自北京
健康、高大、聪明、帅气。如果能选择,很多人或许会按这样的标准为自己的孩子挑选父亲。
在过去很多年里,位于丹麦的欧洲精子库(European Sperm Bank)曾为许多生育困难的家庭提供了一个漂亮的解法。该公司曾在宣传册中承诺:“只需要花一笔钱,就可以按自己的审美,生个漂亮、健康又聪明的宝宝。”
丹麦是全球最主要的精子出口国之一。欧洲精子库则是丹麦最大的两家精子库之一,它自2004年创建后,形象维护得很成功。在这里,你可以看到捐精人的婴儿时期的照片,听他们的声音,看他们的笔迹;甚至可以上传照片,选出和照片中的人最相像的捐赠者……
欧洲精子库官网的筛选界面。其中可以进行照片、性格的匹配,筛选瞳色、发色和肤色。
最近,一则爆炸性新闻让它的风评一落千丈,该国捐精产业也面临信任危机。
由14家新闻机构联合参与的一项调查发现,一名不知情的“80后”捐赠者,携带着一种罕见的、致癌风险极大的基因突变。
而他捐献的精子,已提供给至少14个国家的女性,最终孕育了至少197名子女。
如今,23名儿童已确认携带致癌变异基因,其中10名在15岁前被确诊癌症,包括4例脑瘤、4例血液癌和2例横纹肌瘤。
此次“基因暴雷”事件给不少家庭带来了不可逆转的灾难,也让人们开始重新审视辅助生殖的监管体系。以筛选严格著称的精子库,为何会闹出如此乌龙?伴随着全球范围内辅助生殖技术应用越来越普及,这种风险该如何阻断?
从某种程度上来说,欧洲精子库的问题,也是全球精子库的共同难题。
保存精子的冷冻罐。
01
“基因炸弹”,来自代号7069
事情被发现,源于一位母亲决定。她有3个孩子,都患了癌症。2020年,她同时带着3个孩子一起去看医生。
在希腊一家医院里,一名儿童肿瘤专家在诊室接待了他们。3个孩子的年龄在5岁到10岁间,一人被确诊脑瘤,一人疑似白血病,另一人则刚被查出疑似患有软组织肉瘤。
这种情况太罕见,医生立刻为他们安排了一次基因筛查。结果显示,3个孩子都携带了一种罕见的基因突变——TP53突变。而他们,都是这位母亲在希腊诊所通过IVF(体外受精)技术生育的。
TP53是一种人体对肿瘤细胞的天然防御机制。它一旦突变,就会导致李-弗劳梅尼综合征(LFS),该综合征的患者从幼年开始,患多种原发性恶性肿瘤的风险就高达90%。终其一生都要每年接受一次全身核磁共振扫描(MRI)和超声检查。女孩则可能需要切除乳房,以降低患乳腺癌的风险。
这种突变就像一个诅咒。就算幸运地成为没有发病的10%,携带突变基因的孩子还有50%的可能会将它传递给自己的孩子。
电影《816BIG》截图。
医生很快意识到,这些孩子极可能来自同一位捐精者。在他的提醒下,诊所向欧洲精子库报告了此事。而最终的调查结果是,“精子无异常”。
在过去很多年里,丹麦是欧洲捐精行业的领先者,产业起步早,以审核严谨、选择多样著称,是不少欧洲客的“淘精”圣地,也被誉为“世界精子之都”。
据估算,到2033年,欧洲精子市场价值将超过20亿英镑。部分荷兰生育诊所表示,超过60%的治疗都使用了来自丹麦的精子。在比利时,通过捐精出生的儿童中,有60%的生父是丹麦人,这个比例在英国大约是20%。《爱尔兰时报》甚至称,90%的丹麦精子流向了其他欧盟国家。
欧洲精子库的筛查标准以严苛著称。除了最基础的精子质量和数量评估、体格检查、传染病的血检,还会往上追溯三代的遗传病史,并对染色体进行遗传测试。甚至针对不同民族的男性,该精子库设置了三套不同的检测方案。在官网介绍中,这个筛选“极其严格”,只有 5%~7%的申请者能通过。
2023年,前面的希腊医生又遇到了同一捐赠者的第四个孩子,同样携带着该突变。同年,法国鲁昂大学医院的遗传易感专家埃德维格·卡斯珀博士,偶然得知了此事,展开了调查。
埃德维格·卡斯珀博士的照片。
这一次,警报才正式拉响。最终,欧洲精子库工作人员发现,一名捐赠者的精子携LFS风险,需追溯所有后代,提供筛查。“我们依法通知了相关部门和诊所,由诊所负责向患者通报。”
他们汇集手中的所有线索,将目标锁定到同一个编号——Donor7069。
这是这个精子库中的第7069号捐赠者。按照规则,在档案中,他真实身份被严格保密,只有一个昵称“Kjeld”。他是一位“80后”,现年约40多岁。
为了方便用户筛选,档案中对他进行了简单介绍。他从外形看是个典型的丹麦人:身材高大,白种人,浅棕色头发,棕色眼睛。还有些特征格外吸引人:高大英俊、学历优越。
电视剧《生活大爆炸》截图。
Kjeld的第一次捐赠在2005年,那时的欧洲精子库才成立1年。
自2013年以来,根据欧盟委员会的年度报告,丹麦共发布了263次与精子捐赠者有关的消息。该国对精子捐赠十分开放,许多年轻人视之为“帮助他人”的方式,同时获得小额报酬——每次捐赠约数百丹麦克朗(约合人民币400元~800元)。
在欧洲精子库位于丹麦首都哥本哈根的总部,Kjeld通过了极其严格的检查。获得许可后,他每隔两周就来捐一次精,一直持续到2022年。
起初,Kjeld的精子主要供应丹麦本地诊所。从2006年起,随着欧洲精子库的业务发展,其样本也开始出口:比利时、西班牙、希腊、德国……跨越14国、67家诊所。
埋藏在其样本里的“基因炸弹”也开始遍布各国。
2023年11月,欧洲精子库再次启动紧急复检。这一次,他们针对多份Kjeld样本采用了全基因组测序,终于捕捉到“TP53突变”确实存在,但仅存在于其捐献的20%的精子中。
《绝命毒师》
目前欧洲精子库已经将情况告知了Kjeld。据该精子库发布的声明,他本人表示“震惊且愿意配合调查”,但对此也无能为力。
02
跨越国界的精子
这件事的离谱之处,环环相扣。
首先,之所以酿成如此大祸,欧洲精子库给出的解释是,2005年的筛查技术无法检测这种低比例嵌合——常规测试只查常见病,不会对全基因组进行扫描。 Kjeld本人无症状,家族无癌症史,就算他们每周对捐赠者进行一次体检,也查不出来任何问题。
其次,阻断也做得很不及时。一位法国母亲赛琳(化名)在今年6月接到了一个来自比利时的电话。“我认得这个地方,因为我唯一一次去那里,是14年前去做人工授精手术。”她心里立刻警铃大作。
电视剧《女佣》截图。
电话那头果然是诊所的工作人员。他们告诉赛琳,她唯一的女儿可能继承了生父的致命基因突变。
欧洲精子库表示,事情一发生,他们就通过欧盟人类组织与细胞快速警报系统(RATC)通知了全欧洲的67家诊所和14国卫生当局。但根据塞琳的描述,她直到一年半后才接到电话。“他们告诉我,他们两年做系统迁移,我的档案丢了,后来通过手动检索才找到。”
塞琳不相信这个借口。“我已经超过25年没换过邮箱地址和手机号码了。”事件被大规模曝光后,有更多家长纷纷表示,他们也没有收到诊所或精子库的任何消息。
当时诊所没有对塞琳解释太多情况。但当她自己展开调查时才发现,女儿在欧洲各地有数百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。仅仅是在丹麦的诊所接受手术生下的孩子,就有99个。
纪录片《我们的父亲》海报。
其实,为了避免让那些同父异母的孩子们相遇、组建家庭和生育子女,多数欧洲国家都有明确规定,一个捐精者只能帮助有限数量的家庭。
问题是,欧盟各国在这个具体数量上并没有达成一致。法国的限制是10个孩子,英国限定在12个家庭以内;而在德国和丹麦,一名捐精者帮助的上限是15个家庭。
这导致了精子库无法根据各国标准,为每一份样本科学划定一个固定的捐献次数。欧洲精子库在2022年设定,同一人的精子只能用于75个家庭;其竞争对手、号称“世界最大精子库”的丹麦Cryos International(下称“Cyros”),则没有设定全球范围内每名捐精者帮扶的家庭数量上限。
无论是按照哪个国家的标准,用Kjeld的精子样本“亲生”孩子都远远超过了合理范围。此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各国卫生部这时候终于开始惊讶了。
《匹兹堡医护前线》
西班牙国家卫生部表示,“这就是丹麦的精子库未考虑大规模分发的恶果。”比利时卫生部也展开了调查,2022年到2025年间,紧急阻断了另外28名丹麦捐赠者的精子因遗传病风险。其中27人来自欧洲精子库,1人来自Cryos。
欧洲精子库承认,“在某些国家,确实已经超出捐赠者可用于家庭数量的限制,原因是诊所报告不足、系统不健全以及生育旅游。”同时,欧洲精子库对受影响的家庭表达“最深切的同情”。
“可以见得,规则并未被遵守。一个捐赠者能生这么多孩子,这太不对劲了,远远超出了正常生物学范畴。我们必须审视相关立法以及精子库的义务了。”瑞典卡罗林斯卡研究所癌症遗传学教授斯韦特拉娜·拉格克兰茨说。
03
当生孩子成为一门生意
这件事,暴露出辅助生殖技术中不为人熟知的风险。精子库只是其中的一环。
在欧洲精子库的介绍中,注明了“没有任何筛查过程可以完全消除所有风险”,原因是“当前医学科学和可用技术有局限性”。一些疾病,例如脊髓性肌萎缩症(SMA),即使是仔细筛查过了,仍然存在约0.08%的残余风险。
而且,这些精子库本质上是要计算成本、利润的公司。欧洲精子库虽然自身“选择多元、资源优质”,且其筛选已经比大多数精子库要更为细致,但TP53基因的监测依旧是其力所不及。全基因组测序成本高昂、解读难度大、筛查周期长,通常不被精子库纳入常规筛查中。
《匹兹堡医护前线》
欧洲精子库“暴雷”后,世界各地的其他精子库也感受到了信任危机。西班牙的伯纳贝乌精子库急忙宣布,自家的产品“很干净”,从不使用外来的样本;美国西雅图精子库开启“打补丁式”检测,针对进行性基因检测,优先筛查高外显率疾病和遗传性癌症风险。
他们要共同面对的,还有精子库的伦理争议。英国兰卡斯特大学的医学伦理学家约翰·阿普尔比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,广泛使用捐赠精子所带来的影响是一个“巨大的”伦理雷区。
他表示,这里有身份、隐私、同意、尊严等问题混杂在一起。在相互冲突的需求之间,必须“权衡取舍”。生育行业“有责任控制捐精者的使用次数”,但达成全球性法规无疑“非常困难”。
辅助生殖全球化、市场需求急剧增加,是无法改变的现实。根据欧洲人类生殖与胚胎学会提供的最新数据,2021年,在37个欧洲主权国家进行了超过110万次辅助生殖治疗。
“大市场调研” (Grand Market Research)的研究显示,随着生育率下降和家庭结构的变化, 全球生育服务市场估值已超过450亿欧元。未来10年生育服务市场的平均增长率为7%~9%,但行业的监管水平评级却是“较低”。
电视剧《老友记》截图。
政策改革,指向了透明化。根据将于2027年8月生效的新欧盟人体起源物质(SoHO)规则 ,精子库必须保留捐赠者的初始信息,方便管理分发。2024年11月,欧洲人类生殖与胚胎学会(ESHRE)建议“立即在欧盟范围内实施每位捐赠者50个家庭的上限”。在英国,精子捐赠者已经不再享有匿名权,通过一套官方程序,孩子就可以得知自己生父的身份。
但透明就能解决一切问题吗?欧洲精子库的网站上显示,如果捐精人只为一个家庭提供精子,那么精子的起步售价为39000欧元(约合32.3万元人民币);但如果能接受捐精人的精子流入市场,每个家庭承担的精子价格仅略高于6000欧元(约合4.9万元人民币)。
在这里,消费者要面临两难的困境:如果能接受精子资源“共享”,他们承担的费用会很少,只是要承担更高的风险;反之,要“买安心”,就只能花更多钱。Cryos的一位负责人表示,对精子捐赠施加更多限制只会导致家庭“转向完全不受监管的私人市场”,比如地下黑市。
生意中盘根错节的算计很多,但精子库生意的真正基础,是一个个孩子的生命。“人们真正关心的是整个系统。”冰岛最大的生育诊所Livio的老板斯诺里·艾纳松表示,“其实早就能预想到,总有一天,会有一名捐赠者携带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,这在生物学意义上是很正常的。但如果我们不清楚他的精子去了哪里,那就很可怕了。”
《欲望都市》
赛琳说,她不恨Kjeld,因为他也是无辜的不知情者。她愤怒的只是诊所提供的是“不干净、不安全”的产品。现在,她的孩子必须每年接受全身核磁共振(MRI)和脑部扫描。
“我们不知道癌症什么时候来,不知道是哪种癌症,也不知道有几种癌症。”这位母亲说,“我们只知道,如果它来了,我们就战斗。”
截至本文发稿,Kjeld的孩子还没有找全,197这个数字,还有可能继续增长。这枚“基因炸弹”仍沉默地分布在全球各地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